漫天風雪迷眼，君臨和顧星樓的身上都覆上了一層積雪，君臨的聲音不大，灌著風聲，她靜靜地述說：

“那時我生下來，因為一雙眼睛有異，要被送來天機山，君發財派了一個死士一路跟隨，那個死士名叫趙羽，到了天機山腳下，遇到了殺手，他為了保護我，被砍得血肉模糊，四肢不全。”

顧星樓沒有去細問君臨話中的邏輯漏洞，但他知道君臨終於舍得開口講話，是要將心中壓抑得太絕望的痛苦傾訴出來，所以他輕聲詢問：“那趙羽有何特別之處？”

“我初來這世界上，便被拋棄了，被娘親拋棄，被君府拋棄，甚至被原本的自己拋棄，我覺得我自己舉目無親，這世界待我殘忍至極，他是第一個待我好的人。他常年習武，所以掌心有繭，每次碰我的臉時，都是用手背，生怕會硌疼了我。”

“他一個大男人把我掛在胸前，左手拿著撥浪鼓，右手拿著小風車逗我笑，說不出的滑稽。我一出生便沒有母親喝不到母乳，他每過一處村莊都會找村裏能哺乳的婦人，被打得一頭包，可憐巴巴地求人家，我這娃娃可憐，您能不能給口奶喝？”

“你都記得？”顧星樓不知道君臨是不是出現了幻覺，若按君臨所說的，她那時不過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兒，怎麽可能記得這些事？

“我一日也不敢忘，我看著他覺得這世界還是值得喜歡的，還是有人對我好的，好不容易到了天機山腳下那個廟裏，卻遇上了刺客，離諸外出找水，兩個時辰未回，趙羽一人難敵，我眼睜睜，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，看著他死在我眼前，我一點辦法都沒有，只能就那麽看著。”

“殺他的人是古長月嗎？”顧星樓越聽越混亂，但卻不得不壓下心中全部的疑惑，君臨此刻需要的是疏導，是發洩，他不能問別的。

“禦林軍的腰牌是什麽樣子，我永遠都記得。所以顧星樓，我從天機山下山，並不是為了什麽認祖歸宗，從最一開始，我就只是想殺了古長月，我想報仇，哪成想，我連京城的城門都還沒有進去，趙羽的養子趙煥，為了保護我又死了。天機山十五年，他待我如親妹，什麽好的都給我，什麽禍事他都頂罪，又是古長月害的，你說，我當初為什麽不早些殺了古長月呢？”

君臨痛苦地閉眼，她從未忘記過趙羽和趙煥死得何其慘烈，那些撕心裂肺的記憶在每一個夜晚都活躍在她夢中，她恨自己，為什麽要存在於這個世界，讓那麽好的兩個人，因為她而無辜送命？為什麽她沒有死在生下來的那一晚，而是茍延殘喘至今，依然孤苦無依一人。

顧星樓無言相對，君臨說這一切的時候語氣極平緩穩定，根本不似提起血海深仇，就像是在說一樁與她無關的往事，她拉了拉顧星樓的衣服，讓領子立起來好擋去灌進顧星樓脖子的冷風，神色悲愴。

她一邊低頭替顧星樓理著衣襟，一邊兀自說道：“因為君家，羲和國宰相府君家何其忠誠，君發財忠心護主愛國，君隱已身為朝庭命官。我機關算盡，巧妙迂回，我想我總能找到一個最不傷君家人心的方法，兵不血刃地殺了古長月。”君臨的聲音頓了頓，又緩聲說道：

“可是君家也亡了。”

顧星樓一把拉住君臨的手，她的手過於冰涼，涼得沒有人應有的溫度，顧星樓用力握著，毫無光亮的眼睛看著君臨的方向，激動地說道：“不要做傻事，君臨，報仇有很多方法，你不要用最笨的那種。“

“我不會的，你放心。”君臨輕撫著顧星樓緊張的臉龐，這樣好看一張臉，眼睛卻看不見了，都是因為自己啊，她欠顧星樓好多，好多好多。君臨也知道顧星樓擔心的是什麽，他怕自己一時沖動，布衣單劍朝天子，一人殺進皇宮去。

“那你願意跟我去離玦國嗎？”這一路來，君臨一句話也沒有說，顧星樓只是按著自己的想法帶著她上路，他並不能確定君臨是不是願意跟他走。

“這羲和國還有我容身之處嗎？”君臨問道，“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我記得小時候的事？”

顧星樓誠實點頭，那麽小一個孩子，怎麽可能記下那麽多事？

“你記不記得天機山六老人說過，我生來不同，自然也就天賦異稟，我記得我自出生那日起，所有的事情。”君臨笑了笑，莫明空洞。

她記得所有的事，她曾以為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，後來她終於醒悟過來，這是一場劫難。

天機六老說她身負天命而來，天降大任，先苦其心，君臨好像終於明白了這話是什麽意思。

之前整整半月，她渾渾噩噩，失魂落魄，如同處在一個混沌的世界裏，沒有過去也看不到未來。但也隱隱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她，並非來自什麽九天之上的神明指引之音，也並非是什麽來自靈魂深處不屈的吶喊，那個聲音再普通不過，微弱但清晰：報仇，報仇，君臨你要報仇。

君臨在眨眼間，那片黑白顏色的世界裏，葉子終於成了綠色，天空變成了藍色，她蜷縮躲避了那麽久，終於走出了自己的畫地成牢。

新仇舊恨，總是要算一算的，君家滅門之仇，趙羽趙煥父子慘死之恨，她與古長月總是要好好理個清楚的。她不急，她依然不急，她知道急不來，在漫長而艱難的之後歲月裏，她會成為一條陰冷毒蛇，在古長月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準備，安靜等待，只等致命一擊！

不覆了他這天下，不毀了他古氏皇族，怎算報仇？古長月區區一條賤命，怎賠得起她君家二百七十多條人命？

當年君家一生戎馬，助他古家得了這天下，成就天下霸主，坐擁江山如畫，君臨卻不介意，再將這如畫江山撕碎，這天下，成於他君家，毀，也該毀在君姓之人手中才是。

君臨用了半個月的時間讓自己重新活過來，那些洶湧滔天的恨意讓她狠狠擠壓，深深地埋在心底，那些刻骨剜心的疼痛，她不聲不響自己一個人一口吞下。

顧星樓默然不出聲，他原本對她有無數的疑問，他以前總想弄個清楚明白，好好看清這個女人背後的秘密，但現在顧星樓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
不管是什麽支撐著她活下去的，至少她現在活著。也不管她是不是什麽天命所歸之人，顧星樓只知道她歷經過最慘烈的悲苦。更不用理會她身上的天賦異稟，顧星樓只在乎跟她以後的日子，過往一切，如果她想一個人藏起來，顧星樓絕不會多問。

就像顧星樓知道君臨還有秘密，但他已經不再多問。

“所以顧星樓，你看，我跟古長月有這麽多的仇，這麽深的恨，我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就死去？你也是，離玦國欠你十二年光陰，你難道不想討回來嗎？怎麽能就這麽放棄呢？”君臨拍去顧星樓身上的落雪，低聲說道。

顧星樓眼前浮現出一片火海，火海裏的人拼命哭喊掙紮，最後化作焦炭，而他藏身於花園裏的花草叢中，被白帝羽緊緊捂著嘴唇，不能喊，不能哭，只能仍由淚水模糊了眼睛，那一年，他九歲。

從此刀光劍影，顛沛流離一生。

“樓兒，你生而為龍子，這天下終是你的，母後縱是死，也死得其所！記著，待皇上百年之後，坐上那把龍椅的人，只能是你，必須是你，否則，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！”

這是一個怎樣的母親，她臨死前交代的最後一句話不是讓自己好好活下去，不是期望自己一生平安順遂，而告訴自己，去爭，去搶，去奪，去泯滅人性殘害手足，去窮盡心計只為坐上那把鍍了金子的椅子。

她希望自己變得跟她一樣，一生都在鬥，鬥後宮，爭後位，鬥朝臣，爭東宮，鬥到最後，只剩下一把大火，將她的鳳宮燒成了灰。

“殿下，白堂永尊殿下為主，羽兒將隨殿下同往羲和，榮辱與共，不死不棄。”

“殿下，紅姨沒什麽好給殿下的，阿槿是我最寶貝的女兒，願她陪在殿下身邊，殿下不會太過苦悶。”

“殿下，離玦國，永遠只有一位太子，那必是您。”

“殿下，我們等你回來。”

是啊，不能死，若是死了，怎麽對得起因為自己死去的那幾百條人命？怎麽對得起在羲和國潛心準備的十二年？怎麽對得起在離玦國苦苦等候了自己十二年的故人們？

怎麽對得起自己？

“我們上路吧，早些離開這裏，老白的人會來接我們。”顧星樓空洞得毫無神采的桃花微微彎起，他把仇恨化作笑意，緩緩蘊藏。

羲和國的皇宮依然巍峨莊嚴，皎皎白雪蓋住了琉璃瓦的璀璨奪目，也蓋住了濃濃的血腥氣味，古長月獨自坐在禦書房裏批著奏折，他終於徹底掌握了這只朱筆，再沒有人敢要挾他，也沒有人能替他做決定，他徹徹底底地成為了這天下的主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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